博客名称不能为空

小号全军覆没,只好紧急诈尸

【鲸鲨】告解亭

 这个故事和许多其他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样,发生于大陆南部某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中。村民大多是某只满载阿戈尔逃亡者的船队的后代。那场先辈口口相传的风暴与隐藏在其中的深渊之物断送了他们出海的勇气,于是他们躲进悬崖上的森林,以狩猎与采集为生,过着刀耕火种的宁静生活。直到某一天,深渊的信徒循着恐惧找到了他们的踪迹。自此饱含恶意的手鼓声、祈祷声与叫喊声在沼泽深处彻夜作响,儿童和羔羊开始不断地失踪。村中最为骁勇的男子自告奋勇充当信使,归来时却被吓破了胆,成为只知呓语的痴呆儿。他用无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吟诵某种信条,不分昼夜地嚎叫、嘶吼,终于在四天后用指甲将自己开膛剖腹,死在漆黑如胶皮的海边。他的双眼因恐惧圆睁,映出因将至的风暴而显得浑浊的天空,嘴边却挂着幸福的微笑。众人像乌鸦一般伫立在他的身边,无人胆敢为他收尸。

 

  这时天际线处缓缓飘来一只白色的小船。盘旋在天边等待啄食死者的鸥鸟纷纷发出凄厉的叫声,往远离船只的方向逃窜。有着雪一般的长发的修女在凝固的时间中踏上海岸。她的微笑锐利如新月,殷红双眸中嵌着黏稠的善意。她身着制式古老的修女服,手持黑色檀木箱。倘若有人胆敢以主之名请她打开那箱子,她就会顺从地照做,给众人看清那长柄电锯。但直到她离去之后,人们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因为没有人敢与她交谈。后来人们在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时只好胡乱揣测,说里面是不朽的玫瑰花、神的权杖、蠕动的触手、爱人的头颅、星辰的残骸……

 

  “我来将迷失的灵魂引渡到安息之地去。”她用年轻人业已陌生的古阿戈尔语说,声音甘醇,犹如他们的祖先曾提到过的葡萄酒。于是他们看着她用贝壳和岩石挖开陵墓,将死者轻轻地放入其中,祈祷道:“慈悲的使者,请守护他的睡梦,保卫他的心灵。”随即,她便径直向沼泽深处走去。

 

  男子们驻足于沼泽口前,生满树瘤的古木和蛛网般的寄生藤阻拦他们的脚步,散发着诡异香味的瘴气激起他们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当天夜里,他们先是断断续续地听到让人血液结冰的尖叫声,然后是一片死寂,进而是巨石挪动的声音。为了克服恐惧,他们吞下滚烫的木炭灰,决心结伴向沼泽深处进发。天亮时他们看到那修女端正地坐在高高的石堆之上眺望朝阳。石堆一半来源于信徒的窝棚,一半来源于他们用以渎神的祭坛。窝棚中空无一人,事后同行者中的一人确信他在悬崖边看到乌云般的鸥鸟,它们定是为啄食死者而来。

 

  一个人斗胆问:“请问您是什么人?”

 

  “幽灵鲨……那人说我是幽灵……为信仰吾主而生。”她的低语让人们想起那些深渊的信徒,于是他们四散逃去,再也不敢靠近沼泽半步。

 

  猎人在人们刻意的遗忘中不期而至,没有人发现她的船。被更夫撞见时,她正倚着一柄长剑梳头。发觉人的目光,她抬眼望去,眼珠鲜红如未名的矿石,她笃定淡漠的眼神让更夫确认这就是猎人。这人的着装比修女更怪异,活像图画书里的矿工。被她随意丢在一边的帽子有着恶兽头部一样的轮廓。

 

  “你见过修女吗?”猎人头也不抬地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问:“在哪?”

 

  更夫指了指沼泽的方向。猎人点点头,并不看他,而是径自到被村民恭谨地系在石柱上的白色小船边转了一圈,接着便戴上湿漉漉的帽子,慢悠悠地向沼泽走去。后来她踩在白沙上的脚步声在那更夫的噩梦里响彻十几年——轻盈而沉重,就仿佛砸碎蝴蝶翅膀的雨滴。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猎人坐到一堵石砌矮墙的一边,她知道另一边坐着修女。鸥鸟已然心满意足地离去,此处只余死寂与不祥的香气。流质沟壑般的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直到修女从狂谵中捡拾回一丝理智,问:“您是谁?”

 

  “一个猎杀深渊的阿戈尔人。”

 

  “您有什么可向我忏悔的吗?”

 

  “…没有。”

 

  “那您为何来到此处?”

 

  “为了找到你,杀死你的神。”

 

  修女轻笑起来,那笑的幅度更似抽噎,声音介于悲叹和嘶吼之间。许久,她说:“我曾尝试着杀死我的神,把它锯成两半,放到火中烤,喂它马鞭草上结出的露水,用牙齿咬住它的身体……愿主垂怜。”

 

  “结果呢。”猎人用陈述语气问道。

 

  “主不会灭亡……深海殿堂拉莱耶,沉睡之主侯汝入眠……”

 

  太阳升上正空,在地面上投下亘古的光与热。然而在此处,光的热早已被密林吮吸殆尽,照耀在两人面颊上的只是光苍白的尸体。幽灵鲨还在呢喃着咒文似的祷辞,她说起那些话时既像学语的孩童,又像是虔诚的少女。她曾那样反复念着猎人的名字,斯-卡-蒂,神话中呵气成冰的司冬之神,赏金猎人中大名鼎鼎的灾星。记得那时她们在被侵蚀的不冻港旁寻到一间小屋,在被灰烬塞满的壁炉边席地而坐。门外死尸累累,海风中弥漫着腐肉与尘埃的气味。为了在震耳欲聋的昆虫振翅声中听清彼此的话语,她们保持着几近于拥抱的姿势。拥抱是温吞的陆地动物才懂得的仪式,因此当时的她们并不懂得怎么拥抱,那架势活像是要勒死对方,把血肉融入自己体内。

 

  斯卡蒂问:“你喜欢海吗?”

 

  “海……海是吾主的监牢。泡沫封锁了主的乐园,令主无法脱身…”

 

  不,海很美。斯卡蒂说。但她并未讲起那些她们曾并肩游弋过的波浪、潮汐、漩涡、蓝洞、冰川、寒流与海沟,也没有讲起那艘幽灵船和船上至今不知自己已死的船长,更没有讲起某日二人出露水面时看到的玫红色极光。她讲起一则古老的寓言:

 

在创世伊始,神说世上未免过于黑暗,因此要有光。神将光与暗分开,称光明为昼,称黑暗为夜。于是有了白天和夜晚。

 

创世第二天,神说世上未免过于寂寥,因此要有星辰。神予光以星,可是星辰的光吸引了旧日的黑暗,它们自阴影中暴动,吞噬了无数星辰。

 

创世第三天,为了让天体的光不至于悉数湮灭,神在星辰上创造了水用作它们的囚牢。至此唯有宇宙本身可与之媲美的无垠幽暗被尽数封存在仁慈的水中。

 

  幽灵鲨开始祷告,从她的喉管中发出类似于蜜蜂企图模仿人类说话的声音。斯卡蒂拉低帽檐,并没有因此停下讲述。

 

  创世第四天,旧日支配者们妄图逃出囚牢,于是神用流星的残骸创造了水中的生命,那便是阿戈尔。他们的故乡在光线无法企及的深海,唯一的使命便是与深渊斗争。水会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愈合他们的伤口、永葆他们的生命。

 

创世第五天,神说诸水之向要有空气隔开,于是创造了天空。天空的影子覆在水面,靠近天空的水因而有了湛蓝的颜色。

 

创世第六天,神说普天之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地露出来。水和地便分开。神称地为大陆,称众水聚集的地方叫海洋。一些疲于杀戮与繁殖的阿戈尔祈求能够离开让他们痛苦不堪的海洋,前往陆地去。神允许了,但叫他们割去鳍与鳃,舍弃阿戈尔的名号,终身不得回到故乡。在逃亡者中,渴求安逸的化作兽,渴求自由的变成鸟,仍渴求回到故乡的选择成为河中的鱼。

 

  创世第七天,受蛊惑成为深渊信徒的阿戈尔们以悲歌为祭,请神降临在海与陆的交界处。祭司借机以旧日支配者不洁的触须贯穿神的胸膛。在临死前,神忏悔于对阿戈尔的不公,因此允许阿戈尔踏上陆地。只是神来不及给予他们陆地的庇护,因此他们在陆地上所受的伤永不会愈合。那些看到过神之血的阿戈尔们的眼眸变成血一般的红色,他们大多选择背负弑神者之污名潜入海底,忠实地重复着生存、战斗、死亡的宿命。只有极少部分皈依深渊,彻底地舍弃人性。

 

  “你看,神已经死了。”斯卡蒂说。

 

  幽灵鲨自残墙背后站起身来,踱到斯卡蒂前面。她们得以望见彼此血红色的眼睛,并不约而同地感到熟悉又陌生。

 

  “您到底是谁?”

 

  “一个阿戈尔人。和你一样。”

 

  修女半跪下来抱住猎人。正确拥抱他人的方式已然随着她的信仰一同消失在记忆的黑暗洪流之中。这个拥抱比起表示亲昵,更像扼杀。她试图确认猎人的存在,先是嗅,然后是舔,最后终于咬上她毫不加以防范的脖颈。血液自斯卡蒂的伤口汩汩涌出,逐渐打湿了她的衣襟,勾勒出妖异的图案。先是红色十字架,继而是大丽花,最后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红色阴影。幽灵鲨松开她,这血多少熄灭了她狂热的眼神。

 

  “我记得您的味道…就好像是…死神。”

 

  “你还记得死神叫做什么名字吗?”

 

  幽灵鲨跌坐在地,捂住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正在流血,而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斯卡蒂向乌云聚集的方向走去,自悬崖边仰面跃下,她的身影飞快地掠过皑皑的白骨,驱散喧嚣的鸥鸟,在漆黑的海面上激起无数泡沫。波浪轻轻地衔住她的伤口,像抹平沙丘的风一般将之消去。熟悉的窒息与失重感包裹着她,将她的身躯拽向比天空更遥远的无垠深渊。透过红色丝带般的血液与浑浊的海流,斯卡蒂看到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伫立在悬崖之上。这让她露出了数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斯-卡-蒂。猎人说。诅咒般的话语化为升腾的气泡,在水天相接处破裂开来。

 

  次日清晨,更夫发现修女坐在白色的小船里虔诚地默念着某个词语,斯-卡-蒂,她神情忧郁,嶙峋的蝶骨随呼吸与浪潮不自然地起伏。忽地,她掬起一捧水,贪婪地吮吸起来。水的味道似乎让修女想起来些什么,她倏然从船上跳下,用力把那艘船竖插在滩涂之上,继而向海平线的方向走去。漆黑如胶皮的海水很快便吞没了她的身影。待到更夫回过神来时,他的视线中只余那艘曾穿越风暴的白船。它的底座遍布海草与藤壶,仿佛一扇自时间诞生之前便矗立于兹的隐蔽之门。


评论(5)

热度(481)

  1. 共2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